白水行

【叶子】他看见一只海鸥

“如果大乐章中真的包含一切,它会如何记录这个时刻?”

叶子中心,亲友情向,看起来是原著但不完全是,BUG超多!!是去年年底给一位喜欢的太太的生贺,公开的版本大改了结局。



  瑟兰迪尔发现自己在战场上。

  

  战争已经结束了,杀戮洪流褪去后,一具具尸体瘫放在泥土和破碎的兵甲上,而他逆着潮水方向前行,时不时俯身似要啜饮血腥余味。太阳正在重新升起,他已经走了两个小时或者更多,在主力部队曾经前进的方向。阿拉贡指给他的那一片所谓的前线,经过多夜的肆虐已经和其他战场无甚区别,草木凋零,尸横遍地,一群一群寒鸦低飞盘旋,他快要忘记未来人类国王的声音和表情了,现在更像在他自己的梦里。数百年前的,一千年前的,忽然又跳回两分钟之内的当下。他在做噩梦,这个梦有切切实实的风声、血液干涸、还有心脏内正在缓缓蔓延开的迟钝的重压感,他得继续走。

  

  不仅得走,还得弯下腰去,翻过那些冰冷的温热的身体,撩开那些凌乱的湿透的金发,看那些苍白的被泥污玷染的脸。这里没有枫树,这里不是密林,他心里听不见叶子的声音,胸腔已经破了一个洞,他听见风猎猎地响,像是站在被该死的索伦玷污杀死了的森林。他的呼吸快要被这种猎猎作响的寂静掐僵了。他指尖触碰到的一切温度忽高忽低,却没有一个蕴含丝毫生机,黎明前露水陈血搅浑的冰冷一股一股地攀涌上心口。精灵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感觉到寒冷,灵魂松松垮垮挂在骨架上,轻盈得可以随意飞上半空。

  

  有时候他会想,他允许自己放纵一次,回想某个对话。他已经不记得具体发生在哪天,因为它差点发生过许许多多次,不是每次都要用语言表达眼神交流,就是差一点点。他们本来是什么都说的,他听箭术然后给建议,他会讲和人类的生意,他还很喜欢讲承诺。他是一个守信的国王,所以有他在的时候,他们常常讲起未来,全都是些琐事,但是过不了多久,或者过久一些,那些他们讲的事都会实现的。是的,他们什么都说,就差一点点。差一小步。就像现在,他差一点点就能找到了一样。他总觉得这只是一句话的事情,或者一小步的事情,或者根本不用他做什么。

  

  叶子会出现的吧?

  

  从背后跳出来吓他一跳,从远远的地平线上走出来,先是一个金色的小点,再是一双微笑的眼睛。不笑也可以的,只要走过来就可以。他还没有想好该怎么迎接这次惊吓。你这个小叶子,你这次真的玩大了。不过你别耍这些小聪明。他知道他儿子是第三纪元最强的弓箭手。这是个论断。所有精灵都知道的:莱戈拉斯是最强的弓箭手,而且作战很有经验,所以才被埃尔隆德选进护戒队。所以这不可能,他想,不可能,你爸这点信心还是有的,你吓不着我,你尽管跳出来吓我。你吓我看看。

  

  于是他真的全身一凛。有个小孩站在他身后。他要用眼睛才看得到那是个人类的小孩,棕色头发,小拳头揉着眼睛,就像长湖镇的小孩。五军之战后他见过许多,他们是孤儿,或者可以不是。十有八九是找不见父母。他蹲下身去看那个孩子。孩子也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他听见自己说安慰的话。他从来不说“没事的”“很快会好”这类的话,他只会带着小孩。他要把这个孩子带去给阿拉贡,随便一个什么人,他今天只是莱戈拉斯的父亲,他做不了这么多事。

  

  到处都是人。却只有混混沌沌的声音。他带着孩子走来走去,人群中的每个人都要被大吼一声才回转过身来,孩子哭得抽抽搭搭,根本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他把孩子抱起来,免得孩子被尸体和突出的剑和矛绊倒。有很多人都被绊倒。也有很多人在清理尸体。他没当着孩子的面问它们被拖到哪里去,他依稀记得平民都会被转移到城堡深处,洞穴里面,高大的城墙,坚实的壁垒,可是孩子要跑出来的话,那么那个父亲应该是个士兵,而且只能是个受伤的士兵。他在担架周围找,这次他看见了像是从字里行间里跳出来的伊欧文公主,她对孩子说没事了,但是她也没有见到孩子的父亲。孩子哭得更厉害了。他又把孩子抱起来,在一堆堆的伤病员里面,在一团团哭泣的人里。

  

  到那个时候他反应过来,不应该找的。他听见那个父亲在呼唤那个孩子,不用耳朵就能听到的召唤。他回过身去把孩子交给那个男人,灰头土脸让眼泪冲出了两条河的男人,他看着他们抱在一起。他不想听到任何感谢的话了。

  

  他回过头,就这样看到了他的叶子。





  

  未来他会是刚铎的国王。但他现在还不是。路途遥远,前方灰暗,不仅仅是那种灰暗。太阳落山了,战争停止了,回到营地里推开门,你看见,就是那一刻,你看到了那种灰暗。他们赢了,他只看到灰暗,就像太阳彻底从阿尔达消失了一样,而且这种消失又不是许多人可以感知到。他站在莱戈拉斯的空房间里。

  

  那只是个临时的房间,莱戈拉斯甚至没有在这里睡过。这不是个卧室而是临时的兵器库。在这里,全堡垒里唯一一个精灵把他的剑递回给他:“对不起,我不该这么说的”。所以他终于露出了战前的真正笑容——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如果莱戈拉斯不说那句话,就是没有。哪怕是战争,甚至是正义本身,都有了一种令人遗憾的缺陷。就像伟大的纪念不能掩盖一个朋友的牺牲一样。没有了。就是没有了。意识到这件事情,就是抽去了曾经拥有的一部分。但是世界并没有人这样的觉悟,或者说,他还该死地没有接受他意识到的一切,一点都没有。

  

  他没有道理在一颗已经破碎了的心面前说任何节哀顺变,但他面前还有一把残缺不全的武器,以及另一颗将要破碎的心——他还没有看到过金雳。他面前又其实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空房间。

  

  莱戈拉斯在这个房间里搭上过他的肩膀。用战士的力量和莱戈拉斯的力量。所以这个房间是莱戈拉斯的。两百年后他回到这里,他还会在这里看到他朋友的影子,他记得莱戈拉斯的声音,就那么十几个音节,早就随风消散了,可是只要站在这里,它们都还清晰得像是雕像上的刻印。

  

  他还会在这里整理莱戈拉斯的弓箭,那把破碎了的武器。他要把它交给莱戈拉斯的父亲。除此之外,他没什么可以交给这位最伟大的精灵国王了。

  

  终有一天他必须离开这里。就在下一个小时,就在下一分钟。跟一个精灵告别的感觉是什么样子的?精灵总在人身上感觉到时间和死亡的威力,童年的玩伴转瞬间就埋入坟墓,他感激莱戈拉斯能记得几十年前几十天的情谊,其实他总可以同样地回报。说到底,人和精灵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是朋友,失去的痛苦都同样地沉重,尤其是如今无所责备的情况下。

  

  还有一天。他要跟亚玟讲起这件事,他不得不写信告诉她,而她会希望他当面跟她说:莱戈拉斯离开我们了。是的。我们最坚强的战士倒在了我们前进的半途上,明明我们已经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因为他的牺牲,还有许许多多人的牺牲,我们才换来了这个曙光。他本来就是追着阳光走的,现在我们要继续这样走下去,否则他的追寻毫无意义可言。他哈哈大笑过,他也跳出去过,他防卫过,他也豁出了命跑在了最前面……他已经把希望放到前面去了。我们必须要到前面去。必须不能停下来。





  

  他在计数。从一到十八。十九。二十一。他并不想知道准确数字,只是出于一种工匠的直觉,将这些小花拢成一束,捆扎在一起。比冶炼难多了。那是很小的花,白色的,他到现在都还不会念它们的名字。拗口的精灵语。奇怪的精灵。哎。莱戈拉斯。

  

  回到城堡里他只想抽烟斗。他找小霍比特人要了一些。很辛辣的一坨,戳进去烟斗里面,敲敲烟锅。他还能喝一点酒。但是太乱了。厨房里乱成一团。有些武器需要修补,他就在一片混乱中帮忙收拾起一些,半兽人的斧头,人类的刀剑,断裂的盔甲,全都是血。人们把所有东西堆在那里搞成一跺。已经有消息说,可能还有更多的战争,这只不过是个开始。

  

  所以人们在很着急地处理尸体。他们砍下树木准备堆砌火葬架,越快越好,免得可能接踵而至的瘟疫。他没看过更糟糕的葬礼了,他的先祖巴林,也好歹在一片石地上,变作白骨。烈火把一切焚烧殆尽,只剩下一片磕磕绊绊的骨灰,亲戚在骨灰里翻翻拣拣,剩下薄薄一层。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悼词里有说“他们长存在我们的记忆中”。看看莫瑞亚。看看刚铎。如果要此时此刻长存在记忆里,真是没完没了。这可不正合那个疯精灵的意么?没完没了的。让人只想不断地抽烟斗。但是心里非常清楚,抽烟斗无济于事,让自己忙碌起来也无济于事。记忆中长存的东西已经没完没了了。

  

  他觉得自己多少都遭到了一些侵蚀。精灵都是很美丽的精巧的生物,但他们非常善变,他们让人不安,让人想大哭一场。分离在他们那边不是那样一回事,他们的灵魂总是在的,死亡都变得看似情有可原,值得等待。罗斯洛立安离他有多远,阿门洲可不可以到达,那莱戈拉斯也许也是可以回来的,就像他见到凯兰崔尔夫人一样地容易。他已经不再完全用矮人的方式思考了,结论被他压到心底最深处:其实已经见不到了。永远永远。因为他是个精灵。





  

  人群分开再合拢,然后再分开,直到人群不是人群,而是许许多多个人。一个一个独立的人,伊欧雯说得出名字,知晓他们过去以及现在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拥抱,又或者为什么会哭泣。她都默默地明白。她也明白自己双手僵硬,除了拔剑,她再也无法使力。所以她能做的只有拥抱,这个动作很简单,双臂张开,把一个生命贴向心脏。

  

  她听见心跳声。一个活着的人,正在渐渐苏醒。然后是下一个。直到筋疲力尽。

  

  有一会儿,叔叔就在她身前。不是希优顿王本人,也不仅仅是她的叔叔,她年幼时曾跪伏在他膝上的那个人,她在这萧瑟的风中想起了巧言的只言片语,此刻再次回溯不久之前,她看着群马在这无形无色的声响中退缩,窒闷和压抑逐步占据高大开阔的穹顶,她的国王终日咳嗽。在最灿烂的日子,她在草原上,在蒸腾的热气里,她还能听见那阵咳嗽声的回响。她忘记了身下的马匹在跃跃欲试地吐息,只想到赶紧回到宫殿中去。是的,她这一分这一秒眼中的景象,就是那个样子。

  

  但她看见另一个身影,正在向她走来。她听见自己念出那个名字,就像马蹄踏过心口,震动正在扩散。她站了起来,战士的姿态,腰背挺直。

  

  阿拉贡出现的时候,人群又聚拢出来了,所有人的目光都在他一个人身上。其实当时谁也没有刻意,只是他来了,好像会带来什么似的,大家都看着他,等着他说话。他手里小心地擎着一把裹缠好的武器,弯曲的形状看起来像是弓箭。他的步伐很慢,很稳,庄重得让人好奇他的目的地。他看到了她,视线没有立刻移开。

  

  “精灵王还在那里。”她说。

  

  他就没有走了,而是停在她身边。他们只说了几句话,后来她也不记得具体是什么了,他始终都在点头,说好,就这样办。他刚刚跟她的叔叔说过话,跟很多很多人说过话,到她这里他已经说不出话了。

  

  当时地上还有几十个伤员,他搬开了一些东西,然后把手里的弓小心翼翼地放在一边,轻轻地靠在了桩子上。她看着他做这些事,只是看着。他挽起袖子,请她帮忙递东西,他说要这个,她就给他这个,他说要那个,她说那个没有了,他说那算了,我们想想办法。我们想想办法。他又说了一遍。声音已经低下去了。

  

  他觉得自己不该说这样的话,她想,因为大家都在听。他这样查看伤口,这样摩挲皮肉,这样捆扎绷带,他的动作平稳有力,他的眼神坚定,只有心神正在飘移。她能感觉得到。在他做这些事的时候,她一直安静地帮他看着那把弓。她又想,真的是因为那把弓吗?朋友最后的遗留。还是最后一面?

  

  总是不合时宜地,她想起叔叔对年幼的她说:“我会在这里陪着你的。”这是两个人的事情,回忆却又常常在并不恰当的时候起作用,她清楚地知道小时候自己需要的是什么,知道接下这句承诺对自己意味着什么——如果她知道后来是那样的殿堂,那样的草原,那样正在衰弱的空气,她还是会接下的。在人群中,有些人值得这样单纯地做出决定,最后用各种理由一言蔽之。她会说,出于对叔叔的敬爱,她还会选择这么做。可是她自己知道,这只是为了说出来而已。

  

  她认得人群中眼前这样的一个人,会有多少人从见到他的眼睛,听见他的声音,得到他的步调时,心中就已经决定拔剑追随,誓死不悔。只是她从来没有想过,他会怎么去聆听每一个追随他的声音……他看起来并不会把这一切认作理所应当。





  

  他走上那条小径。又一次,或曾有无数次,秋日枫叶全部翻红,离奇地有贡蝶飞舞,不需要辨别白天或者黑夜。森林自有其生息节律,王国的跌宕起伏,仅剩下风声飒飒。他眼中所见的树叶一动不动,簌簌声响却从未断绝,他抬起头,感受那个更高更宏大,却离他额头更近的世界。是林海翻涌,是千万生灵吐息,是他的心脏已然安静。

  

  这个感受新奇又柔软,实实在在地占据着他的胸口,像是扎根千万年的古树,因一场夜雨开始回想发芽的时刻。他是否已经经历过足够多的死亡?以前又是什么模样?他搜寻内心震颤的一刻,刺痛双眼的字句,所有他能追忆起的,不过是巡逻回家的时光。

  

  先穿过这条小径,经过这个厅堂,走过足够多的廊道,他会看到那盏洞壁上的琥珀灯,再推开门,他会看到他的国王,他的父亲,唯一的血肉至亲。精灵王抬头看他,让他坐在身边,那里永远给他留着一个位置,即使他离开很久也是如此。

  

  他想跟父亲分享他所见所闻,瑟兰迪尔不会让他感觉自己残忍。他会看着父亲写下记账条目,再斟一杯色泽无甚变化的酒,一副降尊纡贵的神情轻抿一口,点点头,继续拈起笔书写。他们待在一起足够长的时间,长到他都已经知晓了瑟兰迪尔的记账习惯,甚至能写以假乱真的字迹,又长到了他真正学会了辛达语,知道瑟兰迪尔在会议上某些发音根本不是什么语气词,私底下还有几首令精困惑的长诗作品,离奇地语焉不详,意蕴难测悠长。

  

  瑟兰迪尔把纸卷摊开,放在账本上边,说要给他读,他一直安静地等,等阿等,窗外的壁炉里的胸腔里的声音都慢慢安静下来了,夏日之门的欢歌笑语猝然将他包围,所有的脚步声都退后消逝,他看见闪亮的晶莹的洞穴,钟乳石后斑斓幽深的世界,迈雅亲手划下有星辰光辉的环带,他行走过露珠沾染的松针,又目睹它们在冬夜冰封凝结,大地一片白雪苍茫,紧接着是开春,整个世界回荡着大河破冰,奔涌向前的吼叫,天幕之下一切颜色都复生,再被衬得万物无光。瑙格拉弗灵坠落在阿斯卡河,精灵宝钻让河床闪耀生金,多瑞亚斯毁灭在它的鼎盛时期,而这样几个季节的更替,无数日夜的轮转,也不过是埃尔达最短暂的一瞬。他的梦境并不比这一瞬要短。

  

  那天他终于醒了。他们聊了很久,直到天亮,彼此都有说不尽的话。长日将现时,天空与森林澄澈如水,充盈的寂静亘古且辽远,简直是无所不可容纳,而他听得见风声蹿过自己的心口,在一处隐秘的空腔中回旋作响。他停顿了一会儿,父亲也停顿了一会儿,一时之间他们都没有再说什么。

  

  “如果大乐章中真的包含一切,”他开口,“它会如何记录这个时刻?”

  

  瑟兰迪尔假装思考着。不是在想说什么,而是在想,该不该说,如果该说,那要说些什么。这两个思路之间隔着一个深不见底的莫瑞亚矿坑。他都可以感觉到词与词碰撞,近乎要迸溅出火花来。

  

  “吾儿。”他的国王说,“你想知道的并非当下,而是未来。”

  

  他猝然觉得那个空腔像猎物一样被揪了出来,明明只是一团空气,却有着千钧的重量,或者有着极度的炽热,一半抓在他父亲手里,另一半即将放进他的手心里。

  

  “未来?”他反问。

  

  “我也不知道。”瑟兰迪尔说。

  

  “祖父也是这样回答的吗?”他又问。

  

  “我们从不讲这种事。”

  

  只有他知道那句话真是温柔极了,就这样小心翼翼地又把那个空腔放回了他的心里,如同水滴入大海,没有让他难受,虽然毕竟让他知道有那样一个存在。似乎也并不是瑟兰迪尔的错,明明是自己先发现的。但从此,一个不可言说的秘密就仅仅存在于他们之间了——他们互相保留的秘密足够多,这个却尤为重要。

  

  我直觉有缺憾。他想。他对这种缺憾是陌生的,它跟上到战场却手无寸铁的缺憾,与朋友错肩而过的缺憾,失去至亲的缺憾,以及他短暂的三千年经历过的所有缺憾,都不一样。他根本无法用语言表达,它几乎可以击垮一个心灵却不置于死地的深刻与强烈,只是听着呼啸的林海反复翻涌,反复,反复,剧烈地碰撞,起伏,再归于平静,这些声音似乎可以部分地代言那种缺憾,纾解了他胸口的窒息感。

  

  ——是海鸥!

  

  他听见自己叫喊出声。他的弓垂在手侧。他的长刀已经染血坠地。他的四肢彻底僵直,只有眼睛还活着,追随着那个幻影一掠而过。其实他根本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已经静止,当下消失了,他的心脱离了他的胸口,他的思绪被清澈日光荡涤殆尽,战场粉碎四散,风,还是风,一阵清凉、自由的风,自外海而来,将他托举向上,天空中的璀璨星辰和海洋里的宝石光辉相互交织,所有的辉煌都极其盛大,无边无际,而那无数的光芒里,每一束都有不一样的瑰丽和灿烂。他似乎在其中找到了自己。密林在此刻竟然触手可及,他看见闪耀的新绿,和此后日日夜夜的欢声笑语,泉水恢复洁净的甘甜,他还能触碰到母亲的手心,以及从未见过的祖父,臂膀有横扫千军的强壮也有擦拭泪水的温柔,他坐在父亲身旁,周围列王环绕,史诗中的英雄自死亡解脱,在无哀无愁的蒙福之地举杯共饮,尽情畅谈,乐声和嬉笑不绝。一切,所有的一切,都明亮,生机勃勃,从灵魂深处振奋生命——

  

  直到血色炸开,景象倏然收回,他倒在战场上,一支箭穿过他的心口。




  

  伊欧莫把他扯到马背上,折断嶙峋突出的箭身,精灵四肢的伤口是鲜红色,伤口处是黑色,于是洛汗的将军翻动自己的马袋,将草药放在嘴里嚼,一口吐在掌心,盖在精灵的心口上。一阵艰难的呻吟之后,北密林的王子睁开了眼睛。

  

  伊欧莫听见了一串音节,接着是另一串音节,他猜是精灵语,而且他一只手被攥得死紧。所以他将剩下的草药压在精灵的嘴唇上。

  

  事实上,在这场战争之后的两天,他给莱戈拉斯解释过两次,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每次都要从一些基本的句子开始,你在哪,这是什么时候,当时到底有什么人在身边。第一次是在伊欧文的帐篷里,他几乎以为这个精灵要死掉了,但这件事并没有发生,第二次是在毒褪去之后,莱戈拉斯似乎什么都不记得了,不得不再问他一遍。

  

  在他讲述的时候,受伤的王子眼睛睁着,思绪似乎跟着他再次走在战场之上——这是一个很普通的故事,当时发生在中土许许多多地方,从古至今成千上百人都经历过——一个战士浴血厮杀,直至到彻底筋疲力尽,全靠一种无可言喻只能自主生发的意念支撑,最后变成他一个人的战斗。他是各种可能的结局中的一种:他幸存了,而且还很有可能再继续战斗下去。

  

  伊欧文说,精灵睡觉跟人类不太一样,他们睁着眼睛。在那之后的几天里,她巡查病房的时候,总是看到莱戈拉斯半靠半坐在床上,脸朝着帐篷的窗。她特地将窗帘卷起来,好让月光落进来,那些微弱的光就照亮了精灵的脸。他就这么静静的,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可是他似乎已经不属于这个世界了。透过那双静止的眼睛,好像可以看见离奇的闪光——除了他自己以外,可能没有人会知道那是什么——只有他醒来了,他开始说话了,才能打消别人这个念头。

  

  “早上好。”莱戈拉斯说,阳光落进他的眼睛里,“我真不敢相信我睡了这么久!太阳都要晒屁股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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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小杏,本命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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