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的新号码。到目的地之后,我会打电话给你。”
“你都安排好了。”
“哎,是啊。”
“我开车送你吧。”
“金雳在外面等我。他们跟我顺路。”
“也行,有朋友陪着会好一些。”
莱戈拉斯点点头。
“……东西带齐没有?要不要再添点,路上服务站少。”
“不用带很多的,学校附近都有。”
这也太少了。看儿子的手腕用力就知道,这个箱子里最多只有两套衣服和一瓶水,连离家出走的标准配置都达不到。
他想说,但是没有说,他不想再吵架了,这五个月来难得的安宁,他们都不想打破。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ada。”莱戈拉斯说。
“好。”
门廊上雨点滴滴答答响。莱戈拉斯向外望了一眼,却仍然站在原地,低头又抬头。
“到那儿已经半夜了。”儿子说,“我第二天再给你打。”
“没关系,今天我上夜班。”
他还没有试过跟莱戈拉斯分开的感觉。它即将涌现时令他觉得不安。他要是认真看,必定会忍不住觉得莱戈拉斯瘦了,苍白了,怎么这么小的孩子,完全就是个孩子,就要跑去这么远的地方,一连两三个月,他都碰不着。
莱戈拉斯说安排好了。也许可信。从小他就是个周全的孩子,偷渡的时候跟警察对答如流,很早就学会了给父亲递各种工具,学习没让人担心过,偶尔有胡闹的时候,比如认识些活泼过分的朋友,干几件热血冲动的事,但也只是偶尔而已,打架训练受过伤,自己也会包扎好。
只是在父亲眼里,孩子永远都是孩子,反之亦同,别人面前莱戈拉斯继续活蹦乱跳,等到瑟兰迪尔要看一看那个伤口,莱戈拉斯就扁嘴了。
“一点都不痛,Ada!”然后想办法逃走。
他总会有办法把孩子捉回来,看看纱布包好没有,一般都是没有的,他怎么都觉得没包好,然后肯定重新包一遍,直到确认孩子真的不疼。
后来莱戈拉斯打算私自处理某些不可言喻的感情时,他的对付方式也没有变过,到现在他都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天莱戈拉斯在他怀里张牙舞爪试图逃窜的样子,呼吸都是年轻人的急匆匆,强装镇定明显就是虚张声势,然后被他重新组合一遍,以后都不止这么点慌乱了。
“你什么时候用的?”
果然莱戈拉斯的眼睛微微睁大了,攥着旅行箱的手骨节都有点发白。
黑基木和冷杉果。沉稳又温和的味道,雨水也淹没不了,从记忆深处它也会蔓延开来,他的颈侧,他容纳孩子下巴的锁骨,莱戈拉斯吻下来,在他胸膛下方停顿一下。
你嗅起来就像是秋日的森林。那时莱戈拉斯轻声说,迷恋地用鼻尖蹭一蹭他。
欲盖弥彰。
“我……”
莱戈拉斯没能说下去,那个蹩脚的也许可以编出来的理由被堵住了。他们中间的距离原来很小,瑟兰迪尔一步就跨过,进一步缩小。
起初没有回应,莱戈拉斯试图推开他,但落在他身上之后就几近于拥抱,少年抿着唇可是很快就被撬开了,瑟兰迪尔比他还熟稔该怎么做,一点一点争夺着齿与舌之间的领地,缓慢却坚决,不容许拒绝。
真正的味道在笼罩下来。莱戈拉斯发出一声很低很低的类似抽噎的声音。
瑟兰迪尔不由自主地停止了。
呼和吸。
“为什么?”他脱口而出,问他的孩子。不只是用他的香水,为什么你变成这样,简直莫名其妙,你整个人都很奇怪,莱戈拉斯。
他们毫无结果地吵了太久,年轻人单方面挑衅,到最后年长的一方跟着失控。他想孩子在想办法为年少无知冲动付出的感情负责,那么他很乐意让他们的关系回归正常,于是他退让了,结果换来莱戈拉斯更过分的决裂。
这孩子真的只是想他发火,看起来是这样,最好搞到父子都做不了,莱戈拉斯还填了个千里之外的大学,濒临三不管的感染区,攻读医科,真是见了鬼,他们不仅不用见面,以后还会分道扬镳。
没有道理,他找不到任何原因,如果说只是想断绝这段关系,做到这份上已经太过分了,他的孩子不是这样的人。
临走这天,莱戈拉斯回来了。久久占据浴室,出来时蒸腾着水汽,像平时在家里那样,裹着毛巾盘坐在沙发上,什么都不说,不介意他拿走毛巾,顺着他的动作向后仰头,把一头长发交由他处置,他的手掌掠过脸庞时下意识地摩挲着,这些亲昵自然得就像仍在昨天,他们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只是这样,就这样。
然后莱戈拉斯告诉他,要走了。
为什么?
莱戈拉斯抬起眼来直视他,目光里都是他看不懂的深重情感。
“我想你留着。”
莱戈拉斯回应了他。比他更急切,更具侵略性,冒着口齿磕碰的危险掠夺着腔内的一切,咬住他的下唇吮吸他的舌舔舐他的上颚,想要将他整个吞噬,扣在肩上的手要将他搂进怀抱深处,将他融为自己的一部分。
突然之间他又被霍然推开。
“我想你留在这里。”莱戈拉斯顶着他的肩膀,坚定又迅速地。
他的儿子看着他的眼睛:“相信我,我会回来。”
没等他说什么,莱戈拉斯转身就走,步履匆匆,想要把什么甩开,瘦削的身影消失在雨里,他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还有一些遥远的,转瞬即逝的对话。
他连莱戈拉斯离去的背影都没看清。
暴雨滂沱。
天色渐晚,视线模糊不清,他才回到屋子里,雨水冰冷的气味和黑暗的寂静占据着每一寸空间,他顺着莱戈拉斯先前走过的路径回返,躺在浴缸里任由热水将他淹没,水流顺着他的颧骨往下,他想起那双手,和它们游走在他身上时引起的战栗,他呼吸过另一个更年轻的呼吸,感觉自己不甚衰老,曾有一个人跟他分享过这片区域,因而这个地方可以称之为家,他将自己埋进水中时无法呼吸,濒临窒息他的心脏在打鼓一样地咚咚作响,他知道他的莱戈拉斯也曾经历过这样的绝望感,他未亲眼所见但是他就是能感同身受,只是他不知道这发生在什么时候。
是他们争论时?是莱戈拉斯独自一人时?他从水里升起大口喘气,脸淹没在手心里,他看见熟悉的天花板,看见被挪动过位置的沐浴液,他想起来了,他明白了。
是刚刚莱戈拉斯在这里的时候。
可是为什么呢?
黑暗中没有答案,浴室凉得发颤的地板上没有答案,这里所有东西还是莱戈拉斯刚来时的样子,房间里没有答案,莱戈拉斯只拿走了寥寥几样东西,他将他们的合照翻过来,看到莱戈拉斯毫无顾忌的笑容,揪着他的长发摆着玩闹的姿势,他环顾四周看周围的海报,有披头散发的乐队也有高挂血月的游戏,他跪下来拉开抽屉,将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拿出来堆在地毯上,那些碎片里每一个都有个有趣的生动的美好的故事,可他不敢再看下去,只能继续拉开,柜门洞开,床底拖出,窗帘后面也撩起来。
空的,这里是空的。
没有莱戈拉斯。
这里所有与莱戈拉斯有直接关联的事物都不见了,对他而言不是如此,但外人无法确定这是谁的房间了,这是一个极其普通的青少年的房间,有书面作业然而作业上没有签名,不必带去学校的社区借书证也不在,相片本里一叠傻里傻气的自拍和合照都被换成了小动物的照片,衣柜里也只剩下一些根本不符合少年身形的背带裤。
他们的身份证明上本来就没有写任何亲缘关系。偷渡后他们住在这个谨慎的混合社区,居民们极少相互碰面,隐秘且有敌意。莱戈拉斯挂在他的朋友埃尔德隆名下去上学,连学校档案都不知道莱戈拉斯有一个父亲。他不知道莱戈拉斯会不会跟朋友提起,唯一肯定的是这两年莱戈拉斯从未带过朋友回来聚会玩闹。
除了那张合照。
他们在西海岸的黄金沙滩上拍的,即拍即冲,莱戈拉斯一冲洗出来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来看,接着又傻乎乎地担心会不会把色彩晕开,他解释过好久不会的,可是莱戈拉斯还是小心地保存起来,等到可以裱了,就一直放在抽屉最深处,生怕弄坏,只有在大扫除的时候才会拿出来擦拭灰尘,躲着他,偷偷地,因为他一直觉得这合照上的自己蠢得不堪入目。
现在他看着合照里的自己,仍然很蠢,却不舍得把这张照片盖上。
莱戈拉斯在照片里对他咧嘴大笑。
好久没见孩子这样笑过了。
他还是把照片翻过去,反扣在床头柜上。
他在客厅里倒酒,看着秒针挪过来挪过去,分针缓慢地跟过去,时针则几乎是停止的,秒针锲而不舍地迅速奔跑着,可是在他看来也在渐渐地越走越慢了,机器在人眼中也会疲倦的,接下来的几个月要是都是这样,他也会像秒针那样缓慢地,缓慢地走着。
直到被什么惊醒。
是门铃。
他怀疑是幻觉,开门时预备好了看到那个傻乎乎的笑脸,没有,当然没有,他看到了一,二,三张冷漠的刻板的脸,还有三张表示稽查身份的证明。
冰冷攀上他的脊椎,早几年前的症状全盘复苏。
“什么事?”他眯起眼睛。
“我们在辖区内的下水道发现了这个,现在在做排查工作。”
一个塑料密封袋举到他鼻子前,里面是一块纱布,由于包扎手法不正确以及被污水冲淋过,已经扭曲得像是一条死蛇,恐怖的死蛇,纱布上的污渍有血块和明显与污水不同的粘液,血块呈现出病态的深紫蓝色。
“根据我们的了解,这一户只有您一人,请您接受我们的检查,大概需要二十秒钟。”
没有请与不请的区别。不说话的两个人立刻分别举起一支手电筒,喷射着魔幻般的浅绿色,从下到上把光投在他身上,然后见鬼的那道光变了颜色,并且发出了尖锐的叫声。
他们移动着手电筒,最后停在了他的嘴唇附近。
“接触过感染者。”
他看着那个人的嘴唇开开合合,他们命令他张开嘴的时候他下意识张开了,想到的是莱戈拉斯闯进他的时候,凶猛,强势,决绝到不顾一切的气势,而不是这些轻飘飘的光线。
光线继续变颜色,但是见鬼的安静了下来。
“初级轻微接触,口腔中没有创口,感染风险极低,好了,请您说出今天有这样密切接触过的人的名字,为了您和其他公民的安全,您最好尽可能详尽地交代那个人的身份和表现出来的症状。”
他的本能在替他回答:“那是某个人,小巷子里的那些人,你懂的。”
“具体是哪条巷子,哪种人?您的每一句话都会被录下来,以备核实,请您端正您的态度,帮助我们尽快找出这位感染者,遏制传染,捍卫您和大家的基本权利。”
“噢,基本权利。”他很难掩饰话语中的讥讽,一手撑在门框上,像所有吊儿郎当的酒鬼一样糊里糊涂地说着醉话,打算把清醒的人逼疯。
他们面无表情,坚持到他说完,收走录音笔,准备离开。
“喂。”他喷着酒气说,“那个接触我的人病到什么程度啊。”
“不会连累嫖客就是了。”
“你们这样随口说说,我怎么敢相信啊,啊,工作人员?”
“那个感染者大概在二级到三级之间,背部和胸口会有溃烂,症状尚未深入脊椎,还有自我意识。”
“感染很久了吧,啊,两三个星期起码吧。”
“不,是三个月以上,最初没有明显症状,随着感染扩散范围变大,会表现情绪焦躁、攻击性变强等,到一定程度之后,这些症状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极易骨折、骨膜炎、皮肤溃烂、伤口发紫等。”
“……你们那个等里还有什么东西,倒是说清楚点。”
“这些不是您所能涉及的范围了,先生,我们会处理的。”
“见鬼!”他重重一拍门扉,“你们是怎么管事的?任由一个人感染四五个月到处荡来荡去?”
“地下有感染者的黑市活动,可以买到副作用很大的抑制剂,对我们的调查工作产生了一定的干扰。”
“什……”
“先生。我们已经找到了合适且便捷的处理方式了,对于您的基本权利被侵犯我们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我们会很快让一切恢复正常的。”
“怎么处理?”他瞪着他们。
“现在我们已经取消第二阶段及以上感染者的公民籍,交由安全部处理,相信安全部会给一个令您相当满意的答复。”
“妈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走的他不太记得也不想管,重重把门关上之后,客厅里的钟一敲一敲一敲。
半夜三点。雨已经停了。
他找到那张有熟悉字迹的纸条,纸条捏皱了按键也没按准,怎么都按不准,按了一次又一次,终于他将电话拿起来。
“您所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实后再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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甚至没来得及好好说再见。
涉及生物学和政治的地方都是我瞎编的,经不起考据。
叶子感染了,跟瑟爹吵架并切断和瑟爹联系是为了保护他。
瑟爹跟工作人员打哈哈也是为了掩护叶子,没有真的找人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