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行

一棵未来桉树的自白


去年七月,就在我生日前几天,我去爬了蓝山。天气清朗,周遭的山峰上都漂浮着蓝雾,因为那里有太多的桉树。上山顶之前,导游教我把桉树叶子放在手心里搓,好让我更清楚地闻到那阵类似原油的气味。我记住桉树的功效,它复杂的拉丁语发音,还有它直挺挺地伸向空中的情态,同时也记住它生长着的那些山峰,山峰上狂嘶的风,以及风带来的阵阵雪粉。当时的山顶的温度在零下,而我穿着的是破洞牛仔裤,风把我的膝盖冻僵了,至今在盛夏写下这段话,我的膝盖还会发麻。从今往后,桉树将和我的膝盖密切相关。


我就是这样记得事情的。感官,感官的碎片,将感官的碎片串在一起的联系,这个联系将我带向一个终点——从蓝山下来之后,从满座的公车上下来之后,从我独自走上那条小路之后,我愉快地回想着这场小徒步中的一切,然后一直走一直走一直走,直到我的导师突然给我打电话。


导师问我到宿舍没有。我一边应和,一边才发现已经辨别不出自己在哪里了,再走了整整半个小时,才看到交换的学校的标志。


整个过程中,我请求导师不要挂掉电话,好在我的导师极尽友善和耐心,一直在跟我说话,哪怕我已经不知道回复什么。如果你不清楚路况,你会认为是我人生地不熟,确实很慌乱,但事实是,直走,转弯,继续直走,就能回到原位。我们当时都很清楚。


为这半个小时,我将永远感激我的导师,时至如今我都在为这样的温柔流泪。




就在上个星期六,大概在凌晨两点,我给所有我敢求救的朋友都发了一句“如果你在请你回复一下我”,之后再也忍不住加上“我真的非常非常害怕”。幸运的是中国年轻人真的不需要睡觉,我马上得到了大部分朋友的回复,各种各样的安慰。在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阁楼里,我有一刻变回了那个走在普拉马塔郊区的幽灵,是一句又一句的询问、反问和玩笑,以及大量的表情包,把我拉回了冷汗涔涔的现实。


第二天,我带着睡衣跑到我初中同学家,被她一堆奖杯、PS4和两只猫包围,而且还正好碰上《血源诅咒》打四折,那是一个我迷恋了整整五年的游戏,阅读剧情的时间以几十小时起算。我握着手柄笨手笨脚地在亚楠城游走,被砍死,被围攻,听见钟声,进入梦境,曾经被遗忘的细节一点点浮现——尽管我现在还在亚楠,但我开始想起拜尔金沃斯,想起威廉教授,想起亚米达拉的复眼,还有纠缠着所有人物的巨大噩梦。在宫崎英高的设计里,这个噩梦是具象的,是扭曲的,你明知身在梦中,却对结局无能为力,你明知结局无用,却只能深陷循环,但导致这一切的过去,已经是过去了,现在谁都无法改变那个过去。


我试图跟我朋友解释。首先一提,她是个二次元人,喜欢纸片美女,我也算个二次元人,喜欢纸片精灵,在这点上我们能达成共识。她能够忍受神秘学,忍受不可理解的现象,尤其是忍受我的解释,我的解释永远充斥“就很奇怪”“我也不知道怎么说”“感觉用语言无法表达”“可是我就是很害怕”。在她擅长数据分析的大脑深处,似乎是把我当成了一个在宇宙的坐标,一个有意识的、却毫无疑问非常渺小的点,不知前后左右,只知寰宇浩渺,感到害怕就是理所应当。至于把个人经历和他人的阐释方式对比阅读,那就是一种典型的自设坐标轴行为,发生在任何同样情况里都是合理的。


在她理所当然的情绪里,我获得了一种离奇的救赎。




“啊我突然很想写父子一起绝地大逃亡。”


“wow,是mad max那种废土,还是末日科幻那种?”


“没想到,我不知道背景和前后情节,只是漂浮在那种逃亡的感觉里。”


这种事情常常发生,在很久之前,我已经讲过,我写文很多时候不是以题材为先导的,是首先有个感觉,然后寻觅一种题材,如果合适,那我就开始写,如果没有太合适的,我就强行写个小段子。这是17年就开始的事。


到现在,情况看似有变:我写大长篇,写到十万字,后来又重写,写到五万有多,一个又一个详细的事件结合在一起,好像有感情线,有剧情线,也有了时间前后顺序——我变得正常了吗?看起来是的。我的舍友跟我说“好了你说人话了”,我有读者跟我说“好了我开始看得懂了”,跟我发生上一段对话的朋友也表示“变得更coherent”,事实上,他们也知道,所有这些现在变得清晰的事,都是从无数个碎片、大量的片段以及难以摸索的设定中整理出来的,《身骑白马》的前文,《身骑白马》重修版的后文,对我来说,都是同一类事物。


它们都是有时间坐标的一团不可言喻的存在,是我在漂浮的记载,有些已经成型了,有些还在我脑海里。


我的写作,就是举起一支不知道何时会熄灭的火把,在一个复杂的洞穴里行走,我甚至不知道我是在地底,还是在山里,抑或是在我自己的大脑里。根据宇宙的自相似性,不管我是在上述任何一个地方,我本质上都是一个渺茫的、不足为道的点,除了有个人意志以外,我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因此我常常感觉自己正在向外弥漫——既然我不能抓住,那我就和我要写的融为一体。文化就像无处不在的雾气,神话则是不能触碰得到质地的歌谣,而时间,所有的时刻,组成一场漫无边际的大雨,让我全身心湿透,不知道何时会被水彻底淹没,终于无法呼吸。所以,成为雾,成为歌谣,成为流动不止的水,远远超越了写作带来的快乐,使我,此刻指挥着手指敲下这些字的这个“我”,有时想要掠过一切寻找设定,寻找场景,寻找眼神相触瞬间,直接到达一个地方。在那里,我无需向任何人交代我获得了什么,我仅仅正在漂浮。


Gesang ist Dasein.歌咏即为存在。


海德格尔一直在讲存在,而我不幸地只记住了这一句话,这使我堂而皇之地在结束一个阶段的所有事情之后,会突然走到我不认识的地方,走到我认识的地方,满怀欣喜地走着,直到变成一棵桉树。


变成原油般的气味,向天仰望的情态,四季阴晴嬗变,雾气升腾过圣诞节的歌声。




又或者说,变成一块石头——是《最后的旅程》里,叶子无可奈何地感慨说:“也许我该爱上一块石头”——那样的石头。




在写作这件事尚且有神圣感的时候,有许多人,古今中外,都在告诉我:“写作是在创作永恒。”后来我意识到这不是写作的特权,绘画可以,雕塑可以,习俗也可以,如果顺着文明的脉络摸索,永恒一直都存在。只要跨过生与死的束缚,平静地面对一切而书写,永恒自然而然就会降临,就像高尔基在《童年》的结尾写下:“那你就到人间去吧。”


一个孩子就这样走进了这个世界。关于文学,我始终都会想起这句话。


在写作这件事尚且会给我带来虚荣感的时候,有一个人,她看过我写的所有文段,包括拿了奖的,包括人气很高的,包括我沾沾自喜的,包括我无意识的表述和思考,她也聆听我的困惑——那时我喜欢故弄玄虚,喜欢模仿,也喜欢自我标榜,我特别喜欢用“故事”这个词,要寻找纯粹的故事,纯粹的美,纯粹的真理,一切让我感觉伟大的事物——然后她说:“如果你要真的打动人,那你就要写爱。”


我说:“那我就尽管试试。”


是的,试试,因为我从来没有认真想过,也从来没有认真感受过。


关于茨威格笔下追逐了大半生的我,关于斯嘉丽拖拽北方佬尸体时梅丽拖着病体走下楼梯,关于哈利绝望地在湖边叫住朋友说他会来的我爸爸会来的,我全部都知晓,却也一无所知。那时我还没有看过黎南的《船》,不知道“要花多少小时,还是多少天,才能让一条河的河面完全冻结”,也没有看过黑塞的《德米安》,不知道还有“命运的意象在一面幽深的镜子中沉睡不醒,我只需俯身看那面幽幽的镜子,就能看到自己的影像”,更没有看过《金蔷薇》,不知道自己的心连一抔尘土都无法承受。


因为无知无畏而朝着最排山倒海的力量冲去,我被轰击得粉碎,然后是漫长的重建,无止尽的探索(啊,我确实已经意识到没有尽头),一次又一次地卷土重来,之后再被粉碎。


在一年多前整理我自己瑟莱同人文的目录时,我忍不住问自己“我变得更好了吗?”,不是优秀的好,也不是积极的好,是有不知内情的人会提问,既然写了这么久,你总该有些什么,一些进步,之类的?我在这个问题后面写道:“这个很难下定论。”


我更喜欢高中的好朋友对我说的:“你在写作的时候,得到了太多太多。”


初中的好朋友则对我说:“有时候,你能从爱的过程中就得到了。”


我在这里打完这两行字之后,还想引用一个了不得的朋友的直白发言,但是不想语种突变,我又刹住了。就像我当时承认的那样,是真的,只是我不太试图将这种爱归类,我在学会接受被它淹没。也许这次潮水退去的时候,我能完好无损,也许我早就已经支离破碎,但——不重要,这都不重要了。


在写爱的时候,我可以感觉到我自己的存在,在慢慢地从四面八方凝聚在一起,就像许许多多的细小支流,汇聚到主干,我可以听见潺潺的水声,或平和或激烈地奔流。可能向着远方,可能经过断崖,可能最后会和大海融为一体,大地的七成都是湛蓝的水,天空也要跟着大地呈现颜色。被水包围和见证的大地,春去秋来,总会生机勃勃。


我改过我的笔名,改了一次又一次,终于定下。就算见证过不祥的事件又如何,就算将生与死放在台面上讲又如何,就算没有避嫌又如何,我用我最不应该更改的部分,抓住了一个奔涌着我鲜血的文化脉络。


我的朋友里其实也有一棵树,我们的交流无声无息,我把手放在树干上,听时间,听静止不动,听生长和枯萎。半年后,这棵树被极其凶猛的台风卷走,像极了《百年孤独》的结局,而我停留在大地上,翻动着我记忆中的羊皮卷,声嘶力竭地转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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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小杏,本命叶子
Gesang ist Da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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