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行

【叶子】战士

Summary:那天,加里安对他说:“对不起,少爷,赦免令下不来。”

  每天定量配给:夹着一片火腿的三文治,一杯鲜艳的果汁,一块软糖。我的任务是把它们放进托盘,呈给滞留间的病人。如果天气太热,我要额外准备冰巧克力。五年来,我的全部工作就是如此。

  没有药片。没错,这里的病人不吃药。他们也不需要去拍片子,龇牙咧嘴地换药,病床上没有束缚带,医生会来,但也只是来而已。

  在这里,一群人滞留着,病假条盖着公章,他们当中的大多数也没有开口要走,躺着或并排坐着,漫天讲着爱国主义,太阳从床头再到床尾,战争何时才会结束。

  我也知道有些人,为什么会被滞留在这里,那些人也有病假条,但那张纸不过是无期徒刑的判决书。当中大多数,被一日多换的权主体面地驱逐出了战场,躺在病床上,不过是为了微茫的复员机会。

  如果我能知道他的全部故事,也许会少一些遗憾,也许他出现在这里是合理的,而不是他让这种境遇合理。可惜的是,我只看到他坐在病床上,腰背挺得笔直,除去下半身,他就是正在准备一场无人知晓的战役。

  四床下士推断他是个狙击手。看他的手指关节和肩膀,不,重要的是眼睛,那是一双狙击手的眼睛。

  我试着观察,然而它们只会平静地对着我微笑,表达谢意。谢谢您,女士。每天他都会这样对我说。

  他是滞留间里唯一一个懂得用敬语的人,也是唯一一个懂得写文书的人。太多唯一,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堆垒在他桌面上的信件实在突兀。他微微低头,凝神审阅,用横过一道狭长伤口的手书写,信纸是干净的白色,衬得他的手饱经风霜,近乎粗糙,但他的动作却是那么仔细、轻柔、精确。

  看着他,就忍不住想,那战场着实危险、肮脏又漂亮优雅。这么多吹嘘屠杀和爆炸的人里,只有他才能代表真相,只因他的冷静太过,像是已经被透支了热情,日常的琐屑是不能磨损这样的年轻生命一分一毫的。

  部门的信件很多,一整天他都坐在那里,一份份一行行地处理,没听他说过一句抱怨。高层三个月一换,信纸板式颜色变了又变,有积压的信件随权力消逝变成废纸,也没见过他出于不耐而随意扔置。

  他只是坐在那里,十八个小时的沉默不紧不慢地在他手底淌过。

  六月开头,有个老人来,胸口别着帝国勋章,衣装正式又老气,极有礼貌地坚决请求要见他。他立刻下床站直,伸手挡住老人的鞠躬。大家都很自觉地起身,把病房留空。

  在百叶窗的间隙里偷偷看,他们模糊的身影都很平静,最后老人摘下礼帽,深深地躬下身去。

  他只是站在那里,此时脸慢慢转向窗外。

  老人走了,门空落落地开着,他双手捧在滚烫的阳光中,终于攥紧,青筋尽暴,血管条条绽起,那真的是一双战士的手,也不知道他要把什么捏碎毁灭在手心,或者他想要拿起梦想中的某些事物,现在却只有两手空空。

  从今往后,谈论的还在谈论,等待的还在等待,拖延的还在拖延。

  那天东海港沦陷,大地震颤,病床骤然摇晃,他瞬间伸手扶住了桌上的杯子,放平,轻轻地摆回原位。那刻举重若轻的神情,让整杯装腔作势的色素一下全部沉淀到底,杯子碰到桌面有声响,很微小的,敲打在心口,分明是破碎的叮啷。

  我总想起他的回答,那是我第一次跟他见面。战争何时才会结束?这也是两年来,人们相知相识的普遍方式。

  “我们胜利的时候。”他回答。然后他笑了笑,那笑容真让我心如刀绞。他的语气分明是在说:等我也战死了吧。

  我没有为他准备饮料和食物,很有默契的是,那天病床是空的,他永远都没有再回来了。战争听起来无止无尽,从来都那么遥远,朝夕的谈话之间,大半天的沉默中,遥远的沉默里,我始终没有触及,而他早已消失在渐次染开的晨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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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小杏,本命叶子
Gesang ist Dase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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