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水行

【瑟莱】直到此刻

san值暴跌完全负数后面非常高能,这不是演习!!!

原谅我。原谅我。我应该和盘托出。


  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必须从头,按时间顺序,且不能有丝毫遗漏。细节。重点的细节。也许会成为征兆的部分。他暼向录音笔,从未想过有那么一天,几缕头发飘落的时刻竟然沉重如此,令他甚至说不出第一句话来。

  “莱戈拉斯先生?”

  他点头,表示已经清楚指令,然后他说出了第一个音节,第二个,连成一串。

  瑟兰迪尔。

  一个外来名字。正如瑟兰迪尔宣称那样,是外来的,名字,人,历史,都是为小镇所陌生的。瑟兰迪尔的颧骨很高,眼神是濡湿雾气下无法养出的冰冷和锐利,在镇民的人群中如宝石在砂砾中发亮,他本人也清楚这一点,然而跟大多数外来者不同的是,他行事高调异常,不出半天整个镇子的人都知晓他的名字,他赢酒吧里的象棋车轮战,他灌倒了镇上最能喝酒的人,他打牌,他赌博,他的手指在筹码上跳跃,甩脱的力道不大不小刚刚好,他用他发亮的眼睛和颤抖几近神经质的手指表示这是个老练的赌徒,不仅在牌桌边也在牌桌外,日暮时分他用赢来的钱请所有人喝了酒,那时在场的人都请他到家里过周末。

  但这跟莱戈拉斯没有任何关系,这是传闻,这是道听途说,这不是莱戈拉斯所见。

  瑟兰迪尔有口音,不过一天之后就没有了。瑟兰迪尔答应了若干人的邀约,不过只去了寥寥几个。他没有说要住下来,还只是短暂的旅行,他看起来并非身无分文,却从未用过自己的钱,他身上没有任何地区的习惯,人们用喝酒方式来区分南方北方东北方人,瑟兰迪尔没有,跟他的口音一样,短短一天就没有了,他跟常年盘踞在酒吧那群老人很快就混熟了,连带来酒吧补充物资书写价目表的走商,连同好事八卦的妇人,还有她们明里暗里的男人们,他就像水一样混进了小镇里,在象棋盘的迷局和对话错综复杂的家谱关系里游刃自如。

  那是十一月的第三个星期。这个确切的日子被记得的原因是,在这个星期,小镇不得不把那些无法离开的客人收容起来。

  孤儿院长一如往年开始忧虑挡水板的事情。去年帮院里扛板子的外地工人走掉了几个,她不得不精打细算起来。她在编织会上提起这件事,然后整个小镇都知道了,当然,包括酒吧里的男人们。

  “那就是义不容辞的咯。”瑟兰迪尔理所当然的语气,男人们纷纷附和,整个小镇达成共识。

  于是当莱戈拉斯带着孩子们郊游回来的时候,发现整个前厅涌进了十几个人,他下意识护住离他最近的陶瑞尔,让孩子们沿着侧走廊回去。在一堆混乱的夹板和粉尘里,他听见一个声音,让他帮忙扶住这块板,他下意识伸出了手,跟那个人合力把夹板安装好,护住地势低洼的部分,最后那个人还交代一番,用来填塞窗户缝隙的沙袋也装好了,就放在前厅这个和那个角落里。

  “瑟兰迪尔。”那个人说,这串陌生的字符从他的嘴里吐露出来就是理所应当的样子,“以后有事可以找我。”

  他们跟所有陌生人一样握了手。那是一只粗糙的、有力的手,莱戈拉斯感觉到有些老茧的位置微妙。

  “是画笔?”他问。

  陌生人抬高了头。有一刻,莱戈拉斯觉得似乎是冒犯了对方。但是下一刻,陌生人眯起眼睛微笑起来。

  “是的。”瑟兰迪尔把眼中所有客套都抽掉,只剩下某些……某些很快乐的东西时,总会给人一种得到了什么的错觉,“如传闻所言,你确实很敏锐,莱戈拉斯先生。”

  记忆是从这里开始模糊又清楚的。

  他不会费心去记日常,但是想起来的大多数事都来自日常。在这个湖边小镇长大,他看着树长高,叶落下,人死去,两个生命体相拥,证明它们的相同,一切都像眨眼一样度过,与他无关又与他有些许关联。他参加过葬礼,见证过新生儿的诞生,也抱起过放在台阶上连哭叫都没有力气的弃婴,他再看着他们长大,变成一个个女孩儿和男孩儿,他看着他们的眼睛和嘴角,却从来都没有看到过一个跟自己相似的特征。他给孩子们唱歌,带他们出去,放他们在湖边野餐,他会教他们看树木的种类,教他们把树叶泡在水里,让水侵蚀掉叶肉,剩下叶子的骨架,然后把这些残骸夹在书里,他跟他们玩草知子射击,湖水没涨满时一起去痛痛快快地游泳,疯头疯脑时玩起一种游戏,把头沉下去,很久很久,让所有人都找不到,接着突然浮起来,溅起大片的水花,孩子们会咯咯咯咯笑起来。

  笑声。孩子们的笑声。惊喜的笑声。老人的笑声。酒杯磕碰。

  他有这样的天赋,他清楚如何去利用它,坦率地表达出来,像拿着火把走进山洞,他深知该如何看清他想看清的部分,他知道如何让自己有容身之处。十几年来,他自己搭建起自己生存的位置,在小镇中生活下来,有把酒言欢的朋友,有崇敬的愿意倾心指教的长辈,也有十指相扣的温柔手心,他待在孩子们的嬉闹声中,轻而易举地讲过去的故事,细数活人与死人,传奇和秘闻,好像他真的属于这里一般。

  瑟兰迪尔一直觉得这跟他自己毫无关系,尽管这是他所见。

  不知什么时候起,瑟兰迪尔常常出现在孤儿院里。事实上那个月份除了室内没什么地方好去,孩子们都困在屋子里,他们点起一圈蜡烛跪在地上吟诵,歌曲也变得分外漫长,一点水滴在地板上都会引起他们的注意,更别说一个长发飘飘鼻梁高挺的陌生人了。孩子们叫嚷着玩捉人游戏,而瑟兰迪尔欣然应允,时机恰巧得根本不给莱戈拉斯客套拒绝的余地。那天真是疯得厉害,陶瑞尔简直带头把孤儿院都掀翻过来,而瑟兰迪尔只用几句就把孩子们全部收拾整齐带回屋子里了。莱戈拉斯站在走廊上看着这个人混在孩子中间,仿佛是突然脱离自己正在一个奇怪的角度看着过去的自己在孩子们中间,当瑟兰迪尔回过头来的时候,扔出邀请的眼神时,他确定了这个错觉。

  那一刻他清醒地意识到自己仍然是个外来者。

  第二天瑟兰迪尔又来了。这次是应孩子们的承诺。瑟兰迪尔带来了画板和颜料,答应给每个孩子都来一张,他真是有无穷无尽的策略去对付这些孩子,一天当然是没画完的,但所有人都高高兴兴,好像都得到了画一样,院长理所当然地留他下来一起吃晚饭了,第三天的造访似乎也顺理成章起来,院长请求瑟兰迪尔帮他处理一些简单的文书资料,于是一个星期之后,瑟兰迪尔把所有文书都抱过来,多得好像整个小镇的文书都交给了他做一样,离开立刻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他们有过对话,瑟兰迪尔知道他晨跑的习惯,会在他晨跑的起点等他。这可能是瑟兰迪尔融入集体的习惯:关注每个人的需要,尽可能地介入他们的生活。所以莱戈拉斯礼貌地拒绝了他。瑟兰迪尔耸耸肩说,都怪这鬼天气。莱戈拉斯表示同意。他们讲即将到来的雨季,讲牌局,讲小镇上死去的某个人,然后用借口自然而然地分别。一个回到屋子里,一个走进蒙蒙雾气里,在接下来的一整天都不打算说一句话。

  更多的是眼神接触。非语言的部分。偶然的也必须只能是偶然的部分。

  莱戈拉斯先意识到他们在互相观察,像是一个人站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镜像,竭尽全力寻找相似的部分,其实只关心不同的地方,沉湎在各自的失望和惊异之中。瑟兰迪尔肯定意识到他不是本地的后代,因此他们从未谈起家族谱系。他意识到瑟兰迪尔有某些不可言说之事,如阴影笼罩在过去之中,因此他们鲜少提及往事。他们靠许许多多的细节寻找蛛丝马迹,判断微笑、客套、沉默之下那个真正的人,有着锐利眼神的瑟兰迪尔,还有……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存在,在瑟兰迪尔眼中是怎样的存在。

  “显然有些生疏啊。”有次他终于找到机会,是瑟兰迪尔的画。

  “多年前为妻学的。”瑟兰迪尔说,“她过世之后就不太想画了。”

  “现在您很喜欢画孩子。”

  一幅又一幅。不厌其烦。各种姿势,拿着苹果拿着花,站在桌子上蹲在椅子上,那个在屋檐上跳的是陶瑞尔。全都是孩子的笑脸。

  “她很想要一个孩子。”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只剩下画笔在纸上的沙沙声。

  “要是我能遇到她就好了。”他说。

  “她一定很喜欢你。”瑟兰迪尔说,“她很坚强。跟你一样。你也会喜欢她的。”

  窗外下起了第一场雨,淅淅沥沥,他们都听见了。而他看到瑟兰迪尔的肩膀微微颤抖。他为这颤抖而站起身,以结束这个话题的姿态俯下来。

  “兰花。”

  “她的名字。”

  “很美。”他不觉得这是个延续话题的好时候。

  “她很会种。满院子都是。中间留一条小径,用来散步,和教孩子走路。”

  他不能忽视瑟兰迪尔语气中的期待,似乎要传达什么讯息似的跃跃欲试。他鲜少接触过这个,他只体验过,看着这种直接炽烈的感情在另一个人身上展现出来是一种特别微妙的事,他还没学会去应付它——其实他下意识有天然的选择,那就是跟着坦诚。

  这个选择非常危险,在小镇里尤其是。一句话能招来十几个帮忙的人,一句话也能坠入深渊。

  而瑟兰迪尔看着他。只是这样看着他。他忍不住要说。

  “明天天气也许会好起来。”他说,“就可以跑步了。”

  “不错。”

  他们冒着蒙蒙细雨在林子里走。大片大片深深浅浅的绿色,高耸入天的树干,飘曳在灌木上方的宽大叶子,水滴一样的虫豸在空气中游动着,他们呼出的气是一颗一颗的泡状。那天他套住兜帽,瑟兰迪尔双手插在兜里。

  “你习惯这样。”不是个问句。

  这里已经接近荒郊野岭,远离小镇白色的炊烟,流水声无处不在,伸手就会扰动一片绿色,荡漾起一层一层的涟漪。雨水落下来,就像盐融进汤里。最明显的感觉,呼吸开始不顺畅,气管里每一寸肉和筋骨都浸透了粘腻滞重的汁液。

  他闭上眼睛。绿意盎然的气味啊。

  什么都看不清了。就像一个梦。没有意识的,没有理智的,不需要思考的,仿佛不存在的。他听见千万年来起起落落的潮水声响,汇入他的胸腔,他的心跳如雷鸣,山脉在雷鸣中颤抖,他的指尖他的足尖连成一体,雨水滑下来,他在溶解,销蚀,流动,漂浮,被山脉簇拥,上方是他从未见过的、清澈明亮的天空,呈现宝石一样的颜色,是弧形,弯弯地罩下来。

  “像呆在母亲怀里一样。”他说。

  他深深吸一口气,然后立刻要求回去。他没有看瑟兰迪尔的眼神。

  是时候到此为止。

  这个念头真是奇怪,产生和结束都违背常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说从未说过的话?给自己的行为下定义然后呈现出来?像镇民们对别人一样,接下来应该是评头论足。可是他不想听见瑟兰迪尔的评头论足,哪怕是一个拥抱或者别的,任何表达怜悯和伤感甚至是尴尬的举动,他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些什么,也许瑟兰迪尔是异乡人的缘故,他也许期待的是异乡人的表达,一种更……更真诚的、哪怕是陌生的表达,那陌生使他感到熟悉。

  瑟兰迪尔身上的陌生使他熟悉。

  当瑟兰迪尔混在人群中,一群醉汉,一群赌徒,一群喋喋不休的人之中时,他总是能准确地分辨出这个人来。瑟兰迪尔是一缕烟一段破碎的声音一个浅浅的呼吸,一个嵌在人群中截然不同的存在,再微弱也令他无法挪开视线。他也觉得瑟兰迪尔抱有同样的感觉。不过也可能是错觉。而他已经无可避免地深陷其中。在整个冰冷的季节里,他一如往常加入酒桌和棋局,他的迟到颇令瑟兰迪尔惊讶,又似乎是在意料之中。

  他们下了三盘,第一盘相互试探,无甚可记录,第二盘莱戈拉斯执白棋,开局的弃兵相当漂亮,瑟兰迪尔报以赞许的眼神,然后让了他一盘,很利落地结束了,第三盘比三周前的车轮战还令人振奋,半个镇子的人都跑过来围观。莱戈拉斯下棋飞快,从第二盘开始他就在复三周前车轮战的盘,脑子里已经下完了八盘盲棋,在试瑟兰迪尔下棋的套路,甚至有几次预测到了瑟兰迪尔下子的位置,但也是从第二盘开始,他意识到瑟兰迪尔也在用同样的方法。

  他们视线相接,瑟兰迪尔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周围的人给什么建议他也听不见了,他看向眼前的棋盘,当中的门道使他跟着笑起来。他们和棋。他说不清是棋逢对手的快意,还是共犯一样的隐秘乐趣。有些老人也会看得出来,像甘道夫,不过他们可能永远都不知道有什么值得笑的。当人们开始喝酒的时候,人们就开始忘掉这些,而他不会忘记,每一次陌生、能被共享的切切实实的快乐,像是雨水那样一点点涨起来,使湖水扩散淹没所有想到和想不到的东西。

  他到现在都能想起那种感觉。就是把头深深埋进水里,听水泡和心跳共同破裂的快乐,他很想再到那个湖里,什么都不用准备,只需走进去,蹲下,慢慢地悬空。

  趁雨势还没有变大,他最后一次带孩子们到户外去,在嘻嘻哈哈声中,他潜进了水底,这点他已经很娴熟了,孩子们都在期待着,不断在水底寻找着,他往下潜,往下,往下,那黑暗的漂浮着真正水草的地方,笑声都消失在上面的光线里了,突然他起了一个想法,他要再往下一点,再往下一点。

  那黑暗里有什么呢?

  他试着吐出更多的气泡。他想着那个闪光的穹顶。他想到接下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雨季。底下反而值得期待很多。也就是滑动两下的距离。

  气泡在他耳边爆炸了。雷鸣般的巨响。他的心跳声缺席。他的血液在疯狂地向额头涌。

  有股巨大的潮流把他撞回地面。漂浮感消失,呼吸道回来,绿色和黑色在消散,层积的乌云出现在他眼前,他大口大口地发出声音,不为呼吸,他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他只是拼命地起伏着胸膛,盲目地抓取着某些东西,某些,在某个瞬间他知道那是什么了,真正的空气,温暖的,粘稠的气息,不是雨和水的味道,是血,是滚烫的火焰,是回声,他的愿望,他无法攀模的愿望的真实样子,一种亲切的,无法取代的东西。

  瑟兰迪尔。

  他说出那几个音节,顺畅而若有所悟。

  喘着劫后余生的气息的瑟兰迪尔听见之后眼睛放出光来。又是那种眼神。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这样的期待。是他想象的那样吗?

  或者根本没有别的选择。这里是哪一岸,孩子们在哪里,会不会有人看见,他管不了了,在这个无穷无尽的雨季,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水域,他从未如此感觉冬日冰冷肃杀,他的肩膀颤抖起来,他只知道有个人不顾一切跳进水里要救一个突然发狂的念头,而那个人是真实存在的,就这么近。

  不应该用时间顺序的。

  他总会忘记,他不得不,他极度必须特别想要忘记,那天在令人窒息的绿色里,瑟兰迪尔并不是默不作声跟着他回去。

  就像瑟兰迪尔对他的沉默从来都没有默不作声一样。

  他记得火。很温暖很烫的火。他们在野营。他们湿漉漉地回去,浑身发着抖,瑟兰迪尔抱着一捆什么东西,跟孩子们说他们临时决定来个野营。他们晾晒衣服,闷闷的火上有烤肉,真是奇怪,他想,这个季节居然有这么大的火。他们把衣服挂在那里,孩子们围成一圈在唱歌,瑟兰迪尔看着他们,摸着他们的头,他看着瑟兰迪尔,这个有些年长的男人,他记得这个男人带着孩子们玩捉人游戏的样子,那种热情,那种享受,无法伪装的纯粹的享受,被孩子们推倒了还是笑得很开怀。他想那只穿行在头发里的手,他从赌桌上捞起过其中一只,他比所有人都要早发现,一切都是假的。

  直到他被这只手反握住,攥紧,他说不了话,他什么都说不了,他只想当一个共犯,事实上他已经是了,从某个时刻。

  时间顺序啊。

  从他知道有瑟兰迪尔开始。从这个名字出现开始。他听到了他就知道,那几个跟他的名字截然不同的音节,是有联系的。而他绝对不能无法接受也想象不出是这样的联系。

  他跟瑟兰迪尔说过,他至少知道,自己的故乡并不在这里。

  “可是我不能去。”

  那时他们已经被大水包围,挡水板里围着孤儿院一个小小的孤岛,各种杂物在水面漂浮,雨从上面和左右两边流淌下来。

  “这个小镇每年都会被这样的洪水包围。它是依附于湖水生长的,日子渐长,已经和湖水融为了一体,也许它会沉到水底,也许它会继续这样下去,可是谁知道呢?”他几乎只是随口一说。

  他讲起这个小镇古灵精怪的传说。镇民是湖中两栖生物的后代,从水中来,到镇子去,与外来人类交配,生下孩子扔在孤儿院,就再次回到水中,那些与他们交配过的人类也渐渐长出鱼鳍和鳃来,慢慢地也走进水里去,他们的孩子也会长大,他们常常凝视着湖面,等着他们的父母出现,若是他们的父母不来,是别的父母来,就会有许许多多的宝石被扔到岸上,那些两栖生物哭着要镇民把宝石带给他们的孩子,让他们的孩子戴着,终有一天,让他们的孩子回到水底来。

  “你真是个傻孩子。”瑟兰迪尔说。

  “我不知道父母是什么样子。”他说,“我想看看。”

  “你真的觉得你是条鱼?或者蝾螈?”

  “我只是很困惑。父亲和母亲,到底应该是什么样的。”

  “那你有看到过吗?”

  他点头。

  “那把你毁了。叶子。”

  他也点头。

  他从水闸废墟走回来,那里伸出一条断桥,就在湖面东边最深的地方的正上方,他蹲在那里,被扔出来的宝石就在他脚边,他将它们放在孩子们的枕头底下,他讲晚安故事,他抚摸他们安静的脸,他感觉到有沟壑在他指尖之下,翕动着。

  他看着他们的眼角变得弯曲,深深陷下去,嘴角开始跟眼角相连,他看着他们在水中游动,变成它们,然后消失在黑暗中,他分不清笑声从上还是从下而来,他只知道这不是他发出来的。那种清脆的、愉快的、无意识的笑声。

  暴雨期它们会回来,从纷乱的杂物里漂浮上来,他认出了陶瑞尔,它尖锐的獠牙,它呲牙咧嘴的调皮姿势,它听见他的歌声时激动挥舞着的双手,它趴在挡水板上对他摇头摆尾,他向它伸出手去,接住一只有蹼的冰冷粘湿的爪子,他已经忘记了她将五指穿过他指间,急促地说出那句告白的样子,她,它也已经忘记了,它闪亮的鳍消失在浑浊的绿水中,远处有尖锐声音在呼唤,时长时短,它潜进去又浮出来,胸腔震颤着,发出同等而更急促的回音。

  他说他好冷

  瑟兰迪尔攥住了他的手。他能数出那些老茧一个个在手指何处,它们又是怎样使他肩膀颤抖。

  火焰在噼里啪啦地响。

  瑟兰迪尔没有问甘道夫为什么不做点什么。也没有问其他的镇民到底干些什么。他只是陪莱戈拉斯坐着,直到火焰突然熄灭,将他们都扔在黑暗里。他感觉到莱戈拉斯在他手里的手急促地收成一团。

  “就算是这样。”莱戈拉斯说,“我觉得我的亲族是来自森林里的——不然他们也不会叫我叶子。”

  顿了一下。

  “春天。你的名字又是从哪里来的呢?”

  还有这样的问题。

  “如果要把我扔在这里,我宁愿在森林里面,什么都不是。”他说,“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了。”

  可能他还说过。

  “你一定在故乡里生活过吧,至少在能种兰花的地方……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不希冀答案。其实。有漫长的一段时间,甚至他不能相信瑟兰迪尔曾经真实存在。他知道镇民,如果是人的话,多数说的话,根本不知是梦话还是疯话,他们重复的,强调的,莫名其妙的,他更宁愿去面对孩子们,至于镇民探究的历史,他并非怀疑真假,他已经确定过其中一个是真的了。而那个足以把他摧毁掉。

  他现在和瑟兰迪尔坐在一起。瑟兰迪尔是个活生生的人。

  也许根本就没有那么谨慎的试探,也许瑟兰迪尔的传言有太多虚假,他在讲述的时候已经能想象到,瑟兰迪尔是如此急切,恨不得在全部人嘴里打探出任何有关于……甚至他们见面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没有掩藏住自己的好奇,他已经问出了口,而瑟兰迪尔只会为此欣喜得全盘托出。

  没有全盘托出。没有。是的。瑟兰迪尔没有全部说。

  在那场暴雨里,瑟兰迪尔略带戏谑地反问他:“外面的是怎么样的很重要吗?起码我不得不来到这里。”

  瑟兰迪尔没有说原因。而他根本不打算问下去,他不知道问题关键在哪里,他只知道瑟兰迪尔握住了他的手,很温暖。

  他们度过一段平静又遥远的日子。至今回想起来会比所有的生活加起来都还像一个梦。他们喝醉,他们下棋,他们读书,瑟兰迪尔画画,他在画板不远处弹钢琴,他喜欢瑟兰迪尔的手指,他曾经虔诚地一次次吻过,瑟兰迪尔画兰花,各种各样的兰花,栩栩如生,贴满墙壁,用柔和的粉色,因为是矿物颜料而呈现出粗糙的颗粒状,他的背被抵在上面摩擦时会略略有点痛,然后瑟兰迪尔的手攀缘上来,用自己的手臂把他撑住,他听见自己在呢喃瑟兰迪尔的名字,昵称,破碎的音节,春天,他双眼模糊时什么也不需要说,瑟兰迪尔吻他,灼热的粘腻的吻。

  暴雨有时会停,风就灌进来,他看着天花板,别无所求地看着,仿佛看见风在梁臂间发出的声音,悠长模糊如烟,他伸出手去够黑漆漆的空间,说了些什么他也不会懂的懒洋洋的话语,感觉瑟兰迪尔留在他身体上和里面的痕迹还有余温,他想发出一些自己的声音来确认这些不是别的生物的一个无意识的梦,瑟兰迪尔为他的话笑了,很轻的一下,情感的沉重远多于笑本身,抱住他,揉他的头发,蹭他的下巴,也说些他听不懂的话,但毕竟他知道了那在身边的是瑟兰迪尔而不是其他别的什么东西,刚刚发生的一切是真的,他就好了。一切都好了。

  他读书啊。瑟兰迪尔有时会翻开他的笔记本,煞有介事地读一些不存在的东西。是瑟兰迪尔,当着他的面生产出似真非真的传说来,安慰他很多事情都是假的,他会被瑟兰迪尔的传说吓到,瑟兰迪尔抑扬顿挫的语调和精密的遣词造句让很多事情都变得格外无法判断,他到后来把真正的传说也模糊了,他忘记了鱼鳍,忘记了蹼,忘记了翕动的鳃,他记得孩子,很多天真的眼睛,然后瑟兰迪尔带着他,看那些留下的画,一张张动人的笑脸,贴满屋子,一个个教室,一个个空荡荡的集体卧室,他想摸一摸那些旧被褥寻找当年的记忆,但是瑟兰迪尔按住他,因为它们风化太久,一碰就会变成碎片。你看,底下那些就是你乱动留下来的,他顺着瑟兰迪尔的指示往床底看,果然有很多圆圆扁扁的片片。他就不动了。

  他给瑟兰迪尔唱歌。坐在钢琴架上面。瑟兰迪尔看着他笑,那种纵容孩子乱来的笑容。他唱,无边绿意呀,一望无际,那些永远不回的美好时光啊。

  瑟兰迪尔后来说,当时这样看着你,心都要碎了。

  为什么呢?

  他当时应该问的。只是他总觉得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火焰噼里啪啦的声音,黑暗降临的一瞬间,他暴露他无所凭依的时候。

  瑟兰迪尔在试图理解那种感觉,而光是理解就已经足够摧毁一个人了。

  瑟兰迪尔就握着他的手。

  他在黑暗里听见瑟兰迪尔说话。瑟兰迪尔要给他讲个故事。他说好,那个好字根本发不了声。瑟兰迪尔说,世界一开始就是这么黑的,人们可以只靠触觉维持生命。

  “看不见对方,那该怎么办呢?”他想,“我甚至不敢触摸任何一个人,万一我碰到的不是人呢?”

  瑟兰迪尔没有想到他所想,只是继续说。

  “世界一开始就是这么黑的,活着的东西都在一个岛上,周围是汪洋大海,暴雪下个不停,他们只能依附着取暖。黑暗太漫长了,也足够模糊心智,有些生物就混在了一起。”

  他没有说话。

  “没有人这个概念的。叶子。只要你能认清自己是什么,至少你能认清你不会成为什么,并且牢牢地记住,就不会变成污秽的野兽。理智尚存,即可为人。”

  或者瑟兰迪尔讲的故事根本不是这个版本。

  他在沙发上听到的是另外一个故事,那个故事有着湖底一样冰冷潮湿的黑暗气息,却让他从午睡的昏聩中睁开眼睛。

  “在蛮荒的大地上,有一个扑地而行的生物缓缓站了起来,它身后的亲族见状立刻学着站了起来,它们第一次看见了太阳,仰头看到了闪亮的穹顶,它们就再也无法忍受扑地而行了,而别的扑地而行的生物也不再与它们来往。”

  他抬头看着瑟兰迪尔。微弱的阳光斜斜照在瑟兰迪尔的锁骨上,几缕金发在缓缓浮动着。

  “它们约定分头去寻找跟它们一样的族人,以延续这一种族。”瑟兰迪尔顿了顿,“它们分开了很多很多年,最终发现,在这大地上,可能只有它们两个是如此。”

  “可是它们是亲族啊。”莱戈拉斯说。他拒绝那个断绝的选择。

  瑟兰迪尔有一会儿没有说话,只是揉着他的头发,捏捏他的耳尖。

  “于是其中一个用植物的汁液涂抹在皮肤上,加上锐利的石头画出花纹,那样另一个就不会认出它来,它们就能把一切都延续下去。”

  莱戈拉斯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仍然没有改变。”

  “但它不是错的,你我能存在就是证明。”

  “如果没有延续这个原因,”他脱口而出,“那跟混在一起的生物有什么区别呢?”

  瑟兰迪尔微微眯了眯眼,露出一种受伤的表情。

  “你明明知道区别在哪。叶子。”

  他确实该知道的。那天晚上他的手被瑟兰迪尔攥住的时候,当时的他就是区别,就是原因,什么都不存在了,是瑟兰迪尔把他从湖底捞上来,湖底有多深,他不敢去想象,估计瑟兰迪尔也从来都没有想象过,他到哪里,那个湖对瑟兰迪尔来说就有那么深,当那一口空气,他第一次真正的呼吸的时候,他明明已经这样定义了这件事,他却还是要否定它。

  他已经在那小镇的水中浸泡了十几年,最后剩下的唯一清晰的印象是火,那团噼里啪啦的火,看到它他就已经想起,想到很多不该想到,却又在他想到的时候至少不至于寒冷彻骨,他依旧清晰地看见瑟兰迪尔在火边垂坠着的金色长发,他第一次胆敢触碰瑟兰迪尔的头发,它们温暖而灼烫,缓缓缠上他的指间,从此他再也无法将它解开,哪怕它们都回到了瑟兰迪尔的锁骨上,甚至零落到地上腐烂在水里,他记得,他一切都记得,他如何俯下身去嗅闻,他说,我闻到了森林的味道。

  他甚至已经忘记了瑟兰迪尔的脸。他不敢去想他细细攀摹过的身躯,不敢想他们说过的话,他停止想象他们一起在花园中看那些兰花,他以为是他爱他爱到连他的妻子也无法忘记,他梦到过她白衣飘飘,轻抚他的脸,在他额头上烙下一个吻,她说原谅,她说她的心已经为此刻的他而破碎,她告别,带着兰花的香味,一步一步地走向水底,她的裙裾是鱼鳍的形状,一晃而过湮灭在水中。他以为他已经明白瑟兰迪尔来到这里的缘由。

  他应该相信时间,是的,如果他一开始能够知道顺序,如果一切都是明明白白,他觉得他会很清楚。理解那些风,那些消失的冰冷的水,那场骤降又骤停的雨,在这场雨中间到底过去了多少年或者仅仅只是一个梦。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他记得的细节,他所能想起的事情,到底能够解释多少,又或者能够挽回多少。

  录音笔在面前。

  仅仅只是念出了几个音节的时间。

  “是的,这是我们要问您的最重要的问题。我们已经查过,本镇没有莱戈拉斯这个人的记录,您提到过孤儿,本镇唯一的孤儿院在三周前已经被大火烧塌,许多陈年档案已经随之化为灰烬。如果您执意要求检方调查孤儿院及其地下室的状况,请您再重复一遍刚才您进入检查室前回答的问题,请问您与死者瑟兰迪尔先生的关系是什么?”

  他当时是这样强行推开了检查室的门,那是一个扁平的塑料袋,拉链没拉,里面伸出一只手来,他只看了一眼,手臂上有一道两道三道纹身,是兰花一样的颜色。

  “他是我的父亲。”


=====

刚刚没有加题目发的那个小对话是瑟爹在叶子说完“就像呆在母亲怀里一样”之后说的。

不想给准确的事件整理了,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吧。

有多少人会看到结尾。怀疑。不过我倒是郁结太久能说的都说了,等san值恢复一点就写个正常版本的。是的这个脑洞本来很正常的,但是写到一半我的世界突然一片黑暗,我总得做点什么,哪怕是说说也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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